大約一個多禮拜前,記得是下班前、五點多的時候吧,我接到一通電話,沒有顯示姓名,只有號碼。
『喂,你好…』
「喂,陳排,我是健芳…」
阿芳是當兵時部隊上的一個阿兵哥,年紀、身材都跟我差不多,面貌也不錯,家就住在埔心的營區附近。他是駕駛兵,而我常是押車軍官,經常坐他的車出營區執行公務,到快退伍的時候,我們常一起坐車出去打混,也曾到他家坐過。他家雖不是家徒四壁,但其實也並不富裕,小小的屋子住著一大家子的人,只要一兩個朋友拜訪,幾乎就坐滿了客廳。但家中的溫度是冬暖夏涼的,天氣很熱的時候去他家不用開冷氣也覺得舒服。高職畢業的他先在電子工廠中當過技工,年紀到了便入伍服役,他說退伍後老闆還要他回去工廠繼續幫忙,可見得他工作能力應該不錯,是個優秀青年。跟女友感情一直很好,我從那時候就相信他會幸福。
他很會開車,開著部隊爛爛的老舊手排車,也可以開得很順,換檔的時候都不會頓,加速減速的時候也都很流暢,讓我感到不可思議,比開自排車的人還穩,同一台車讓他開跟讓別人開,就硬是很不同的感受。而且他大小車都會開,我坐過他的得力卡載貨、救護車救人,也坐過他開的十噸半卡車去做資源回收。
部隊中其實沒什麼人可以講話,而他是其中少數我可以聊得起來也願意聊的人,尤其以他是阿兵哥而言,更是難得。部隊中很多都是國小畢業或刺龍刺虎的,話不投機,也讓人想要對那些小地痞敬而遠之,但阿芳一開始就對我客客氣氣的,也認同預官在部隊中扮演的角色,不會故意唱反調,所以在部隊的時候,對他印象一直不錯,也沒有拿他跟其他阿兵哥相提並論。然而在退伍之後,我們其實沒有怎麼聯絡,只有在逢年過節才會互傳簡訊道賀一下而已,所以我只有把他的電話記在電話簿,沒有存在手機中。當我的手機上顯示出一個沒有在通訊錄中的號碼的時候,我還有點遲疑要不要接這通電話。
『喔,是你啊!好久不見了耶…』
阿芳接著說,他是要來炸我的,帖子已經準備好了,就等著填上我家的地址。但他還是先客客氣氣地問我有沒有空,喜筵日期是二月二十四號,希望我可以參加。雖然二十三號已經預定參加同事的婚宴了,而且阿芳的婚宴地點是在遠遠的埔心,說實話是會讓人退卻的,但最後我還是一口答應一定會出席他的喜酒…
『劉排呢?有沒有找啊?』
「沒有耶,要找嗎?」
『可以啊…看你啦!』
「嗯…我是只有找你啦,跟你比較好…」
這麼看得起我,更遠我也會去吧!而且其實滿期待他的婚禮會是怎樣的場面,以他跟女友交往的歷史,還有他之前說過的「計畫」,應該會不錯吧!他們從國中就在一起,十多年的感情,兩人既是國中同學,而且還是鄰居,早就熟稔得不得了,但可以一起走這麼久也真是不簡單。阿芳的新娘子,我曾在阿芳家看過她,是很好看的一個女生,護士的工作也讓人覺得她是個好女孩,雖然我沒跟她講過話,但也沒有留下不好的印象。
二月二十四號,查了台鐵的電車時刻表,卻因為記錯時間,把服裝打理好之後坐公車去台北車站已經來不及了,於是跳上了計程車,幸好,總算搭上了五點的電車。台北到埔心,將近一小時的車程,退伍之後就沒有走過這趟路了。沿途我看著各個車站,有的翻新了,有的依舊。退伍後首次再把這段路從黃昏看到天黑,而這趟旅程的心情卻不似當初沉重,因為這趟路的意義已經不是「回營」了,每一站的景色看起來都比以前順眼,想到又可以跟老友見面,我的心情更好了。
出了埔心車站,我慶幸自己已經忘記當初往營區的路是哪一條了,徘徊一下之後便搭了喊價的計程車前往婚宴場地。那是一個當地的活動中心,看起來應該是新建成沒多久。由於前一天的同事婚宴場地是走富麗堂皇路線,我還以為阿芳會不會是租下了整個大禮堂或是室內球場,但上了活動中心的階梯,進入宴席會場後,才發現,阿芳的婚宴場地跟前一天的場地有著強烈的對比,是相當高的反差,跟我的想像大相逕庭。那是不算大的空間,應該四十坪左右吧,天花板矮矮的,桌子應該只是八人桌,只擺了二十桌左右,採流水席的形式。
阿芳在帶我入座的時候,我便感覺到他有點不好意思,總覺得他臉上帶著一點尷尬。想想也是正常的吧,畢竟這個場地,就是有點簡陋,也委屈了新娘子了。因為我到得晚,入座後沒多久宴席就開始了。在那場地,當新郎新娘出場的時候,只能走短短的幾公尺的路,沒有紅毯,也沒有炫麗奪目的燈光或氣勢磅礡的音響,就只有簡單的日光燈還有婚禮進行曲。有一些愛鬧的親友還拿著拉炮直接對著新娘的臉衝出彩帶,讓新娘一臉驚慌。我沒有像前一天的熱血,帶著相機來到這場合,但當時我在心裡卻為此暗自慶幸。
就在這一天,他們的感情走入了下一個階段,兩人的關係將更緊密。但從他們的表情上,我怎麼看不到那一層喜悅?在村長介紹新人上台的時候,他跟新娘臉上都沒有什麼表情變化,我看不到太明顯的笑容。一直到村長話講乾了,轉而起鬨叫他們親嘴,才看新郎新娘喀喀地尷尬笑了起來,把嘴唇對上了。但結束之後,表情又回復木然。他們是怎麼了啊?我在心裡嘀咕著。
帶著這個問題,我小口吃著一道一道上桌的料理,一面張望著出席這場婚宴的人們,人員幾乎是同學和親戚,而我也沒注意台上站了哪些人、在講些什麼。那流水席廚師還不錯,白斬雞整個有入味,是我最難忘的一道菜,而另一道讓我難忘的菜,是非常直接且道地的「炸雞腿」,真的就是單純的炸雞腿。我吃了一根,但心中已經把整盤掃光了。雖然很沒創意但我欣賞這廚師的直接作風。
上菜的速度很快,宴席也很快就結束了,六點多開始八點十分就開始送客,感覺很倉促。不想跟別人擠著拿糖果的我,選擇靜靜待在座位上,先繼續感受一下這結婚的氣息再說。因為賓客不多,所以散場得很快,幾分鐘的時間,整場就大概只剩下我了,才趕緊起身穿上外套,打算跟這對新人好好獻上我的祝福。
我先跟新娘子拿了包在簡單小盒子裡的糖果,才轉向滿臉酡紅、帶著酒氣的阿芳,或許是因為開始送客了,也或許是酒精揮發的作用,我看到他跟新娘稍微輕鬆地笑了。從開場到送客、從場地到菜色都不出眾的婚宴,是怎麼也不能跟我前一天經歷過的華麗混為一談的。雖然我覺得他們的婚紗照比前一天同事的婚紗照好看多了,本人也好看多了,但整個婚禮的感覺,該說是簡單,還是說寒酸呢?直到阿芳出現在我眼前,我都還在心中這麼不厚道地想著。也因此我口中一時沒了言詞沒了表達,反而不知道該說些什麼。也因為我不抽菸,他手上捧著的煙盤對我來說並不實用,於是我們只是先對望了一下,然後阿芳才伸出手,我也伸出手,緊緊地握著。
「陳排…」他開始說話的時候,我拍拍他,點點頭,感覺他已經暈了。
『恭喜啊!…怎麼這麼快?』我半開玩笑地迸出這麼一句話,依我們年齡相仿,這麼說應該也無可厚非。
阿芳聽到後,停下了動作,看看我,回頭看看場子,再看看新娘,我以為他是醉了昏了,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了。等他再回過頭來,小心翼翼地,他又伸出了那隻空著的手,不過這次不是跟我握手,而是把我拉近,把我環住,我便順勢貼近了他。
「我是…」我們的臉靠得很近,我聽到他在我耳邊說什麼,但因為現場還有雜音喧鬧聲,我聽得不是很清楚。
他好像知道我沒聽到,因為我還是笑笑地拍拍他,於是他又說了一句。這次我聽清楚了。
「…我爸剛過世…」語尾顫抖著,是一句沒有說完的話。我聽到他開始哽咽。
哽咽著,說不出話來。而這哽咽抽氣的聲音我聽得清清楚楚。過了一陣,我拍拍他,把他撐起,看著從聲音到表情都似有淚水在翻滾的他,眼眶比臉頰更紅。哽咽著,他說不出話來,只是哽咽。
我終於知道,他們為什麼有一本美麗的婚紗照,卻只有簡陋的婚禮;我終於知道,為什麼結婚這樣的大事,以他的能力,卻只有小小的場地和不熱鬧的流程;我終於知道,為何在台上的新郎跟新娘沒有什麼歡樂的表情;我終於知道,為何阿芳還要看看四周、看看他的新娘子,猶豫了一下才決定在我這個最後走的賓客耳邊,小小聲地說出這場婚宴為何顯得如此沉重的原因。
哽咽著,但他仍努力地對我擠出一聲謝謝,我還是拍拍他,但說不出話來,因為不知道該說些什麼,能說些什麼,我只是看著他的情緒翻滾。又過了一陣,我才拍拍他對他說,來蘆洲別忘了到我家坐坐,沒有說其他的,再握了握手,我就轉身準備離開。在出口處回頭時,還是看他眼眶深紅,泛著淚在對我招手,但表情已轉為堅定,那是一種堅強的表情。
才剛走出會場,我就鼻酸了…一時之間婚宴上的畫面持續湧現:矮矮的天花板、狹小的空間、簡單的排場跟菜色、沒有靠背的塑膠椅、不炫麗的舞台跟音響、沒有紅毯的過短行進路線、沒有表情的新人,接著想到阿芳父親的靈堂、阿芳的哽咽、阿芳的眼淚…兩種畫面尷尬地交織在一起,沒有完全的喜悅,也沒有完全的悲傷。
回想之下驚覺,主持人在台上介紹雙方家長時,阿芳的身邊只站著母親啊。沒有父親的婚禮,過門的媳婦卻是為了替父親送行。我就這麼難過了起來,在會場外的階梯上停駐了許久,有時要抬頭才能將淚水盛住以免淚水滑落。我發不出聲音,因為我不想聽到自己哽咽,但心中腦中還是有那些畫面在播放著。下了階梯,我在埔心冷冽的鄉間道路上走了一陣,才坐上計程車。心情不輕鬆了,應該美好的婚禮感想,變成了一段又一段的喃喃自語,雖說是喃喃自語,但還不到唇邊就又都吞了回去。回家的電車路上,婚禮與喪禮交錯而成的複雜場景與情緒,讓我對車窗外的深黑天色感到微微地透不過氣。
於是我想到能做的,只是在當晚睡前傳出這則簡訊:
『阿芳,謝謝你邀我參加你的婚宴
很不好意思走的時候讓你想到傷心的事…
但我相信你會幸福的!
別忘了在蘆洲有我這個朋友,
我也不會忘了在埔心的你啊~!』
- Feb 28 Thu 2008 01:13
阿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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