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氣:午後雷陣雨。
我正排隊等著理光頭。
看著這場雨,再看看這列子,我忽然開始感嘆一個人的際遇的瞬息萬變。前兩天我還跟十幾二十個高中同學在堤防愉快地進行烤肉派對,而且因為那天剛好是我生日,我就姑且想像大家是在幫我慶生。那場合令自己感覺很獨特,也很快樂,彷彿大家是在為幾個班上就要入伍的同學送別一般。
我試著從我走出家門的那一刻起就開始詳細記憶每個步驟、每個細節,但是在那離家的下午,至今能夠清楚回想起來的,是我在車站與她的電話。我真實地感受到她的不捨與著急,那讓我確實知道我的人生正在起變化,不然我還以為我可以一直很平靜地面對入伍通知書、面對帶我到成功嶺的列車。
在車上聽著其他人也一樣要去報到,我知道那些人以後都會是我的同袍。但我是一個人,就像我上小學第一天也是一個人去一樣,媽媽沒有帶我,我也沒有朋友。踏出車站,一堆等著要報到的人開始排隊。過不久,我見到軍卡車來把一車一車的人帶走。那十噸半的軍卡車,把一切帶向未知。就像每次要參加比賽前的感覺一樣,我緊張到渾身麻痺。
卡車駛入營區,乾淨整齊的營區,我第一個想法是:這是假象。
像驚悚電影一般懸疑的緊張感,被一陣混亂給加強了,也揭開部隊生活的序幕。集合場上,帶隊的幾個班長吼了幾次之後,開始不耐煩,又讓我增添了幾分不安。環顧四周,集合場夾在老舊的建築物之間,建築物都很老舊,像是荒廢的公寓,爬滿心酸的藤蔓,大樹底下沒有蔭涼的微風,只有濕悶的陰霾,和一張張跟我一樣惶恐的面容。終於集合完畢,每個人知道了自己的連隊,有了可以落腳的地方。我們被帶到各連隊的走廊上。
接著是另一波混亂--剪頭髮。急著剪頭髮,是要我們盡快知覺到「我們已經不是老百姓了」嗎?有些人很有先見之明,在家鄉的時候就剪過了,可是很抱歉,到了部隊就是硬要再把你的頭皮刮一次。
在開始剪頭髮的時候,天氣驟變,原本大晴天,忽然間烏雲蔽日,我的內心更趨陰暗。在排隊剪髮的列子中,我幾乎回顧了我的一生,懺悔每一件我能記起的錯事,因為我認為當下的處境都是報應--這樣的我:如此地怕生,如此地容易緊張,如此地膽小,如此地適合做其他事情,怎麼會來當兵?而且我從知道逃不過兵役時就開始擔心,我的膝蓋在立正的時候無法完全緊貼,如果要做標準的立正姿勢,那我不夾到雙腿廢掉才怪;更糟的是,我真的很討厭跟大家一起脫光光洗澡!可偏偏我又認為兵役是一個男人應當要去執行的神聖任務,我應該要灑脫一點,所以我並沒有在言詞上反抗過這個制度。
理頭髮對我來說是小事一件,髮型對我來說一點都不重要。重要的是氣氛,入伍第一天的氣氛就沈重地壓住我,好像惡夢一般,胸口悶得我無法喘氣。
我忽然發現,這階段我的人生主題,是救贖。這受罪的氣氛讓我感覺到自己正在贖罪。
入伍的第一天就只有不斷的混亂。分連隊、剪頭髮、領裝備、吃晚飯、排隊伍、分床位、置行李、戰鬥澡、認班長、和被臭罵。幹部的階級、身份我一概不知,一切關於部隊的事務,我都是狀況外,跟小時候參加夏令營之類的活動一樣,我像是觀光客,只負責瞪大眼睛看,不像是團體中的人。但是那天我並沒有仔細看的勇氣,因為每個幹部都很不耐煩,都很會大聲叫喊,大多時候我頭都低低的。我也不知道背藍白紅相間的帶子和背紅帶子的幹部有什麼不同。
背著紅帶子的人是誰我不知道,但是他很會叫囂,真地嚇到全部的人!(包括幹部)他還會跳上桌子蹲著,睜大眼睛面紅耳赤用力嘶吼、指著你的鼻子大叫:「你以為你還是老百姓嗎?」
「你知道這裡是哪裡嗎?」
「看你們這樣子,像是預官該有的水準嗎?你們是軍人嗎?」
「你們要積極起來!」
「注意!我說注意就不要動!不、要、動~~!」
「還動!」
第一天的晚上,背紅帶子的人嗓子就啞了。
我沒有被他比到,可是嚇呆了,那實在太震撼了嘛!但是我看著看著倒是在心裡開始竊笑。
我看開的速度很快。